回乡一月

每次回家,最先见到的总是母亲。那年西桥头的花白头发,怎么也让我忘不去,就像这个夏天她身上的玫红底白色圆点棉质小坎肩,让我知道怎样开口。老妈你好潮啊,穿得像小姑娘一样。她乐呵呵地笑,一手接过圆圆头抱在怀里。我妈最爱的就是俏色。

走之前,翻出些老照片扫描了,我们一家人 最早的一张合影,大概是我六七岁的时候,在小舅的新房里照的。相片里穿的勾了两个打着雨伞的男孩的浅蓝毛衣,倒是在晒伏场的时候又见到了,那日正好有收纺织品的路过,连一二十年来留下的几百斤筒线布匹都卖了。我捡留了各色的筒管,作为对九十年代家庭史的纪念。那曾经日夜隆隆的东间里,再也不见那几架在兜转里布匹愈厚的圆机,漆了绿色的机身和锃亮的黄铜机芯,在一根根从高处紧绷而下的纺线的衬托下,仿若丛林里的巨树。那里有我和表弟用大纸箱堆叠出的堡垒。

走那天,我拉着老爸老妈说一起照相。我把相机放在八仙桌上,他们坐在长凳上,我站到他们身后,半搂着他们的肩膀,一张,看看,再来一张,又一张,却是一样的表情。

六年里,回家了四次,对乡间的感情从未像这回浓烈。那年春节奶奶过世,大雪过后的村庄一片水灰的阴沉,了无生气,从此我也再没能重新找回出去之前两年心里埋下的乡土情结。印象里永远是蒙了吹不散的尘土的乡井。这次却不同,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在田野里长大而感到如此庆幸,有如去采菱时在河岸上拖过浴桶,双腿被藤草划满伤痕的痛并快乐。

茭白地里,进去后不见人影,有时能站在新家浜的田头上看到晃动得厉害的叶条,大概看个位置。有时就在田头喊去,再从悉娑的风叶声里得到回应,甚至有一天,我在家里的阳台上试着喊过去,老妈在那片叶头发黄的浪条里应声而答。夏末的风吹在田上,村庄里安静得甚至有些死寂,年轻人大多在外成家立业,只剩下几乎不再种地的父辈留在乡间,房前房后,都是空关的楼屋。

一天,王贵他娘竟然在我家院堂里坐了许久。她的到来让我有些意外,她说,也没花边可做,就出来白相,然后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小凳上。几个人都任时光静静流逝,也不去找由头搭话。她苍老的脸庞上刻满了皱纹,背也驼了起来,我有时看看她,她的眼光有些呆滞,似思绪断了根。我初回到家那几天,时差怎么也倒不过来,每到东方即白就迫不及待起身去外婆家。外婆端了藤椅在门外做着花边针线,我在一旁看书。我也不大和外婆说话,近年她耳背得厉害。也有一个清晨,王贵他娘佝偻着矮去的身躯去问外婆有没有花边,她也是以无神的目光端望着我,却不敢叫我,过了好些时候,她才半问说这不是谁吗,我笑着应了答。她说无事可做,想出来白相却又无处可去,孙家的老太走了,我奶奶走了,言语里不无对自己即将走完人生的些许惆怅,倒也并不悲伤。

王贵他娘在我家院堂里就那么坐着,我不由地开始想奶奶,或许,她那失去了神采的目光后,也在想着那些和我奶奶一起做花边的日子,夏天就着小弄里的穿堂风,冬日在避风的玉米萁后晒着太阳,那孙家的老太,偷了番瓜众人吃。其实,王贵他娘的失神,又何尝不时时出现在外婆的面庞上。她每日来我家两三回,有时我们扯开了嗓子和她说几句话,余下的也是她置身事外地坐在一旁,好像有想不完的往事。我曾想让她讲讲我老妈他们的童年往事,却怎么也没说出口。

不过我倒是让老爸老妈讲讲他们的恋爱史,他们害羞地笑而不语,在我的追问下才轻描淡写地几句带过。那些我以前在大衣橱里偷看过的情书,回头再去找却已不在,抽屉里有被啮齿咬碎的纸屑。那时年少的我只顾剪下了信封上的邮票,剩下的,还是要他们重现。或许他们不知道,其实我最珍视的,就是每晚客走锁上大门后,和他们独处的时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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